这间号称“京城最长”书店,藏着老北京的文化记忆|草地·专栏
对于爱书者而言,淘书的过程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所谓“淘书”并不是简单地买书。淘书的乐趣在于,像淘米一样以平和舒缓的心态从浩如烟海的旧书黄卷堆里遴选出自己得意的珍品,甚至只是那几片发黄的残页
淘书者有时是众里寻他千百度的苦觅,可有时又是并无直接目标的邂逅。或欣慰、或惊艳、或惋惜、或怅然,千般情感就产生于手指与微黄纸张那轻轻碰触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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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崔岱远
要想在京城里找到老书铺的影子,那就得从和平门奔南,沿着南新华街路东走上不远,您就能钻进号称是京城最长的书店——由一连串书铺组成的“中国书店”了。这些店铺门脸都不太大,说不上华贵,可也并不寒碜,带着那么点儿旧皇城的老气派。
别看这溜店铺进深不深,而且宽宽窄窄,可您沿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架子往前走,足可以走上一两里地远,一直走到琉璃厂口的海王村,这简直就是一条书籍的长廊。
我上中学的三十一中离此不远,那时候最大的乐趣就是下学之后到这儿来逛书店、淘旧书,欣赏那些木头书架子上各个时代的诸多版本,享受那静静的书香雅韵。从黄昏到傍晚,直到书店关门上板儿,才依依不舍坐上公交车回家。
所谓“淘书”并不是简单地买书。淘书的乐趣在于,像淘米一样以平和舒缓的心态从浩如烟海的旧书黄卷堆里遴选出自己得意的珍品,甚至只是那几片发黄的残页。
淘书者有时是众里寻他千百度的苦觅,可有时又是并无直接目标的邂逅。或欣慰、或惊艳、或惋惜、或怅然,千般情感就产生于手指与微黄纸张那轻轻碰触之间。
对于爱书者而言,淘书的过程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其间体味到的那种不期而遇的快感简直让人上瘾,而提供了这种独特享受的古旧书店自然也就成了书迷的精神憩园。
记得有一回我在书架子上偶然翻到了一本讲解《诗经》的旧书,把生涩的文字讲得无比通俗,读得我如醉如痴、爱不释手,看了看价钱,咬咬牙决定买下来。可一摸兜儿,发现竟然没带那么些钱。怎么办?灵机一动,把它卷起来偷偷塞在大书柜的角落缝隙后面。过了两天,带够了钱特意再来买,伸手一掏,那本书安静地躲在那儿……直到今天,它还藏在我的书柜里。
很多人以为中国书店是家百十来年的老字号,不仅因为这淳雅的名号,更因为一走进中国书店就仿佛穿越回古代的书肆,整个人也一下子舒缓下来,不由得慢条斯理翻弄起那些夹着纸签的蓝布函套,享受带着吟味儿的书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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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若论真了说,中国书店的历史并不太久,正式挂牌不过是上世纪50年代的事。然而,它又的确与老北京的古旧书行一脉相承,并把这一行当独有的经营文化像化石一样保存下来。因为,中国书店实际上正是老北京几乎所有古旧书铺公私合营的产物。
历史上京城并没有综合性的大书店,有的只是两三间门脸儿的小书铺,而且数量也不太多,连书摊儿都算上,全市也就百十来家。能雇上两三个伙计的书肆算是大户,更多的是根本没有伙计的连家铺子——前面一间房摆上两架子旧书,再摆上一桌二椅供顾客歇脚,一掀门帘子,后面就是他们家了。
不过别看数量少、店面小,可整个书业在京城的生意场上那是数得着的行当。一来是因为这些书铺都扎堆儿在京城最繁华的商业区,像东安市场、隆福寺、西单。更重要的是,小书铺的顾客却常常是社会上的大人物,要么是有头有脸的文化名流,要么是宦游回归的显贵达官。这一特色已然传承了几百年,特别是南新华街到琉璃厂一带的老书铺,那得说是连接着京城的久远文脉。
明代的书肆原本都在内城。到了清代旗民分城而居,内城住的是尚武好玩儿的八旗子弟,舞文弄墨的汉族文人大多住在宣南,专门接待各地举子的会馆也在这附近。渐渐地,琉璃厂一带形成了京城最大的文化市场,字画店、南纸店、刻字铺、古玩行等等一应俱全,而其中数量最多的就要数一家家大大小小的书肆了。
乾隆年间,朝廷编修《四库全书》,纪晓岚等编纂人员往往是下班之后直奔琉璃厂仔仔细细地淘书,搜罗校阅某卷文献需要考据的典籍善本。从此,那一间间小书铺不经意地演变成文人安身立命的宝地。而逛书铺、淘老书也成了京城读书人特有的生活方式。
对于读书人,逛书铺是一桩充满情调的雅事,这家走走,那家串串,一天下来绝不会烦。因为这几十家店的藏书风格不尽相同,有的偏重音韵、训诂;有的专收金石拓片;还有的是从外省购进的珂罗版典籍。尽管大多数老书铺并没有气派的门面,也缺少奢华的摆设,然而却都充盈着浓浓的文化气息。
未进门时,您抬头就先看到古朴的牌匾,或叫某某阁、或称某某斋、或题某某堂,名号雅韵悠扬,而且不乏名家笔墨。兴许一家不起眼的小书棚就能挂着翁同龢或梁启超的真迹。店家这么做当然有炫耀的意味,不过也恰恰说明了这个行当和文化名流非同寻常的亲近关系。
撩开大门帘子,推开那两扇有些褪色的黑漆木门进到店里,顿时感受到一股温良淳厚的气氛,就像透过老式窗棂上的玻璃洒在条案上的那缕淡淡的柔光,并不耀眼,却让人觉得格外舒坦。
店里无论是掌柜的还是伙计对顾客永远是那么恭敬谦和,永远微微弓着身子用极柔润的语调轻声和您打着招呼:“先生来啦!这套《乐府诗集》替您收着呢。您先留着看?”“呦!先生您真福气,这套嘉靖刻本可是从大宅门里流出的。我匀给您?”
尽管他们做的是买卖,但却特意回避说出“买、卖”二字。他们非常了解自己的顾客,在读书人心里,书是高贵的,书铺当然也不是在经营普通的商品,而必须浸润着厚实的文化积淀和独特的人文情调。
这路买卖的独到之处,表面上是对作为衣食父母的读书人的尊重,骨子里却是对学问的景仰之情。书铺的伙计别看并没有太深的学问,但他们可以做到顾客来上一两趟就知道您是研究哪路学问的,您可能需要些什么书。等到您再来的时候,他已经把您喜欢的书和想找的书全都预备好了,有时甚至比您想得还要全。
因为他们背熟了张之洞的《书目问答》,再加上十几年在书堆里的历练,对于各种版本乃至行款特征已经了然于心了。读书人对这么用心的伙计自然也多了几分敬重,所以并不喊他们做伙计或店员,而是亲切地称为“书友”。
书友与文人之间因书而结缘,最终发展成为几十年交情的故事比比皆是,这也就让古旧书行一直延续了送书上门的传统。当他们搜罗到一套某位学者感兴趣的善本时,会赶紧用包袱皮一裹送到人家府上:“这套先放您这儿,您留着看。要是不喜欢您言语,赶明儿我再取回去。”可谁又忍心让殷勤周到的书友大老远白跑一趟不是?买卖就这么做成了。
这种充满着书香的人情味儿一直保持到我上中学时候的中国书店,那时几位老师傅依然会蹬着自行车从琉璃厂跑到西郊的高校去送书,然后带着书单回来为他的教授朋友四处寻书。
其实,也没谁要求老师傅们这么干,只不过是这几十年来“为书找人,为人找书”已然成了他们的生活习惯。
说到找书那可是件有意思的事儿。等着送货上门的坐收要算是最基本的方式,看似简单,也还就真等来过明版古书。走街串巷是这一行的传统,直到上世纪80年代,收购员还能一年两百多天在各地搜罗淘换散失于民间的古籍。从废品收购站、郊区的灶膛前,甚至从造纸厂的化浆池边抢救下珍贵版本的例子不在少数。
当然,随着时代的推移,一些传统的找书方式已经不存在了,比如入大户。清末民初,很多丢了铁杆庄稼的旗人败了家,于是纷纷变卖家产。变卖家产也是有顺序的,最先卖的通常就是书,然后才是字画、古玩,最后没的卖了才会卖房产。
还有的人家,老人原本是喜欢书的。老人过世,那些不成器的子孙们赶紧忙着分家,对于纨绔子弟来说,最没用的当然是书,不如把它变成钱分了。这些人家几辈子藏的书经常能有一屋子,甚至一座藏书楼。
古旧书铺怎么能错过这样的好机会?于是赶紧上门入户,以很便宜的价格整车拉回来,然后再认真遴选。他们不会看走眼,因为见得太多了,哪本书多少函、多少册,每页多少行、多少字,刊刻特点及版本源流都烂熟于心。
真正的好货色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不错,作为商人他们练就这身功夫是为了赚钱,可却不自觉地担当起文化的守护神。
有意思的是,老书铺改造成中国书店之后,那一间间小书铺子的格局被打通串联起来,形成了一个堪称是京城最长的书店,足有公交车一站地那么远。那条摆满了各种书籍的长廊曾经令多少读书人流连忘返!
直到上个世纪末,徜徉于此淘书依然是北京书迷的一大乐事,这个习惯感染过我,直到今天。
而今,爱好古旧书的人尽管没那么多了,但那一缕悠远的书香依然萦绕着离高楼大厦咫尺之遥的那一排小书店。
在那儿,依然有一群爱书的老师傅们传承着我们民族智慧古老的牌记,默默地守望着那块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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